一名男同的跨国代孕之路
下午五点,我坐在装修豪华、陈设温馨的“采精间”里,曼谷过度使用的室内冷气让人瑟瑟发抖。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小房间,我与两个白色塑料杯做爱了。一
有一年我去台湾,和一个多年前在北京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同志重逢。他是香港人,在台湾工作已有多年。
黄昏时分,我俩在他逼仄的单身公寓里聊天。他父母不在了,姐弟叔侄等亲戚都不算亲近,没有男友,没有任何形式的婚姻,更没有孩子。为了年老时得到更好的福利,他独自在台湾当导游,努力争取台湾籍。
一样是同志,我心中生出无限怅然。三十岁之后,我父母老了,年近七旬,姐姐没要过孩子,离异后没再结婚。父母说,结婚生子是人生必定要走的路,无论如何也要考虑成家的事情。作为儿子,我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感受和期待。
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:一条是寻找需求匹配的女同形婚,合作演戏;另一条是和不想结婚却被逼婚的直女(即异性恋女性)结婚,她们往往也会答应。更多同志选择的是“骗婚”,和不知道自己性取向的直女结婚。国内由此产生的“同妻”达千万之众。
在我考虑形婚的那年,父母到北京与我小住。为了营造一个“儿子在结交女性朋友”的假象,我偶尔会请女同学、女性朋友来家里做客。
当时因为工作关系,认识了一个来自法国的女服装设计师,年轻貌美,与我也很谈得来。第一次见面,我就对她坦白了自己的同志身份,她见多识广,没有丝毫惊讶。
后来,我邀请她到家里吃饭,让她尝尝湖南家乡菜。父母都是好客之人,对她招待十分周到。饭桌上我充当中英翻译,帮助他们进行沟通,时不时还用英文与她开一些同志玩笑,配合相当默契。我在国外留过学,又曾在外企工作,所以国外的朋友多、女人缘好,父母没有起疑心。
吃完饭,我和她在楼下散步聊天。突然,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:为何不找她帮我演一出结婚的戏?她父母家人远在法国,不必应对什么丈母娘、三姑六婆。我父母无法与她直接进行语言沟通,规避了不少来来往往露出破绽的可能。父母也完全不懂涉外婚姻的手续和证件,结婚证都不用真的去扯,就说手续办完了,只需在亲友面前办个让父母有面子的婚礼即可。
至于“婚后”生活,我也已经想好了。父母住在老家,隔几年才来一次北京,形婚后每隔几周趁着一起吃饭聚会的机会,我就请她给父母打个请安电话,用她蹩脚的中文问候,拉几句家常。过几年,戏演不下去了,“离婚”便是。
父母那辈人看过的离婚不少,即使我离婚他们也不会抓狂,我就算是把结婚这条不得不走的路交代过去了。
跟她提出这种疯狂的求助之前,我在北京帮过她很多忙:租房、生活、工作签证等方方面面。对她来说,不用真的办结婚手续,无非是一次免费旅行,去我湖南老家演一场对她来说既有趣又有点滑稽荒诞的戏。
我小心地向她求助,没想到她大大方方笑着同意了,还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远在法国的亲人听。接下来几周,我有意无意地跟父母透露自己和那位法国朋友在约会。父母离京回到老家后,我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告知他们,我们已经正式谈起了恋爱,并很可能在来年结婚。
次年的春节假期,我带上提前拍好的“婚纱照”,携着“妻子”回到湖南老家,在父母、亲友面前举行婚礼庆典。父母一生节俭,所以婚礼很低调,只是请客吃饭,让姐姐主持了一个简单仪式而已。
那天早上,我挽着新娘的胳膊站在餐厅门口迎宾的情景,现在想来还有点黑色幽默。门前来往的人,对出现在小城里的跨国婚礼十分关注,纷纷对这位金发新娘投来好奇的目光。想着本就是为父母做戏,现在让他们那么有面子,也算值了。
在家那几夜,我和“妻子”不得不睡在一张床上。作为纯粹的同志,我对女性的身体是天然排斥的,只得把灯熄掉背身侧卧,免了不少尴尬。还好是冬天,湖南的天气阴冷,我们裹在各自的棉被里。
“婚后”三天我们回到北京,一切按原先的计划进行着。只是我们不算特别要好的朋友,一个月也很难见次面。每次见面,我就恳求她与父母通个电话,报个平安,问问天气如何,身体如何。
就这样,这段“婚姻”平稳地维持了两年之久。
二
2013年以前,我觉得自己坚决不会要孩子,随性地生活就够了。
这个年纪,我大多数想要做的事都做了,想得到的东西也得到了。性,爱情,工作,物质,兴趣爱好,周游世界……都在计划之中,甚至大大超出年少时的期许。我很知足,很少为自己左右不了的环境和事情劳心。
这反而使我陷入迷茫,下一个能充实人生意义的目标是什么呢?在这种思虑之中,我又一次想起父母。父母年事已高,一直盼着抱孙子,却从未强迫过我。思来想去,我决定通过代孕的方式要一个孩子。
也许有人觉得这是个很自私的决定,因为我只考虑到自己的愿望、父母的期待,从没为孩子负责地想一想。身边的女性好友都批判我:“你是为父母要这个孩子,你给他的只能是单亲家庭,根本没有为他着想。”
“孩子即便在单身的同志家庭长大,依然很可能生活得很好,这个概率不会比一个所谓正常的家庭低多少。当然,生命中的事谁都无法确保,但请不要预设,单身家庭的孩子就不幸福。”我反驳说。
我开始向泰国的两家代孕公司发送邮件,进行充分的沟通。其中一家公司接待我的客服是个美国女孩,沟通顺畅,效率极高。关键是他们不但有白人卵子提供者,而且只要卵子妈妈人在泰国,那么无论人种为何,费用都是一致的;而其他绝大多数公司,不同种族的卵子标价是不同的,来自发达国家的白人卵子往往标价最高。
因为之前是“中法国际形婚”,我必然需要一个中欧混血的孩子才能过父母这关。生一个混血儿可能更聪明、健康、漂亮,也是重要考虑因素之一。此后我还跟一个同志朋友详细咨询,他不久前做了代孕,委托的代码妈妈已经怀孕数月。
2013年10月,经过两个月的各方咨询后,我决定就选择这家公司经办代孕事由,并踏上去曼谷的旅程。这座被称为“同志天堂”的城市,我曾去旅行过多次。
三
与公司客服(微信:13423743850)见面的第一天,详细沟通完合同细节、技术流程、相关风险,对方就立即遣我去专做试管婴儿的诊所体检。这一步必须在正式签署合同并付第一笔款项前做,体检一切正常,才适合进入正式的代孕程序。
这样的体检于男性而言很简单,无非是精子质量检测与血液传染病检测两个大项。但我只在概念上有心理准备,却没有考虑到相关细节。所以在采完血,护士递上两个塑料采样杯,请我走进一个“采精”的房间时,整个人有点懵。
护士离开前准备打开电视,我马上想到电视画面会出现男女的AV镜头,立即制止了她,说“不用放也OK啊。”确实是自己的疏忽了,忘记提前问代理机构,这个医院是不是“同志友好”,也就不好意思问护士,有没有“同志爱情动作片”。
“采精”的房间虽然装修豪华、陈设温馨,却相当“冰冷”,曼谷过度使用的室内冷气让人瑟瑟发抖。我马上就要创造“史上最糟糕的取精行为”:下午5点,独自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冰冷房间,与两个白色塑料杯做爱……
当时我几近绝望,没有一丝欲望,甚至打开手机在同志群里呼唤:“谁可以语音刺激一下我?”我做好了打国际长途电话来个“电话激情”的准备,可那时国内正是下班时间,无人回应,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解决。
第二天,我拿到报告,没有血液传染病,精子数量和活力都很好。当天下午,双方正式签署了合同。随之而来的就是筛选中意的卵子妈妈。绝大多数代孕机构并不允许客户面对面挑选卵子妈妈或代孕妈妈,只能通过简历和体检报告等进行选择。可没想到我向那家公司提出面试请求,并表示愿意承担三个人的面试费用(往返交通和必要的落选补偿),他们竟然爽快地答应了。
我想要个儿子,可以在试管婴儿的后期,也就是做好若干胚胎以后,通过PGD技术对每个胚胎进行性别鉴定与分组(这个技术还能同时筛查出一些遗传疾病)。性别容易控制,智力这个指标却很难控制。
据科学分析,影响孩子智商的遗传基因主要集中在X性染色体上,女孩拥有XX两个性染色体,分别来自父母双方;男孩是XY,其X染色体只能来自母亲,所以男孩的智商,主要由母亲一方决定。所以我很谨慎地对待面试。
看过三位来自南非的年轻白人女性的简历,我很快就见到了本人,她们都在泰国教英文。面试时我按照外貌、说话的语速与条理、喜欢和擅长的知识领域、兴趣爱好、性格等对三人做了比较。最后从三位候选者中定下了A方案和作为备选的B方案,A女性年轻漂亮;B女性其貌不扬,但在学历、专业、语言的条理性上更胜一筹。
选定卵子妈妈后,诊所就需要根据两位妈妈(以及其后要选定的代孕妈妈)的时间,协调打针吃药调理后的生理周期,再进行下一步流程。
对于男方,除了再提供一次精子、按时付款,便没有什么事了。我可以禁欲三日后再来留一次精液并加以冷冻储存,等到妈妈们和诊所做好准备,直接用来进行后面的工作;也可以等到他们各方都做好准备后,再飞一次曼谷,提供新鲜的精子。
我不想那么麻烦飞来飞去,并且冷冻、解冻精子对精子的数量和质量没有什么大的影响,费用也不高。我决定在几日后再去诊所留存精子,完成生孩子的第一步。
四
我曾跟同志群里的朋友开玩笑说:“等我老了应该也会像很多‘欧美老爷爷’一样来曼谷养老,变成一个老色鬼,即便年迈无力也要天天在桑拿房里守着,看着年轻的帅哥们赤身露体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……”
每周六晚上,查干桑拿会有“泡泡趴体”,一个温泉池子因为灌了泡泡粉而变得十分爽滑,泡沫四溢。同志们可以在温泉中自行勾搭中意的帅哥,反正水下的私密举动谁也看不见,被拒绝了也不会尴尬。昏暗的灯光,热腾腾的蒸气让一切变得更为情色。
不知什么时候,一个发型剪得十分利落的小哥在我旁边坐下来,看着像华人样子。我们的亲热仅止步于亲吻抚摸,能在那样情色的场合拥抱一个光滑青春的肉体,甚至亲吻,已是很温柔享受的事。一阵“勾搭”后,我用英文问他是不是泰国人,他说不是。接着我问他从哪里来,他回答台湾。我笑说,那我们可以讲中文啦。
小哥叫尧,25岁,台大外文系毕业,不久前结束一段感情和工作,独自跑去印度旅行了一个月,刚回到曼谷。他在印度生了病不能出门,每天只能在酒店里开动脑筋,努力写作。没想到台湾的出版商闻风找上门,希望他写成一本关于印度的书。
这次旅行让他“肝肠寸断”,天天上吐下泻,他说:“很久没有讲中文,也很久没有吃到好吃的东西了,回到曼谷身体才好起来。”
我趁势说:“那正好啊,我们一起出去吃点好吃的吧!”
从那个周六的夜晚起,我们几乎天天相约一起聊文学,期间还发现我们都喜爱余光中和郑愁予的诗。我笑道:“也许一万个中国人里,我们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跟自己谈郑愁予的。”他也是个随性的人,我们对爱情和关系的定义一样,不只有男朋友或者普通朋友那么几种。
我俩常常探讨一个问题,到底我们的社会、国家要发展成什么样子才算“好”?像新加坡那样干净,一尘不染?似乎很无趣啊。印度虽然让人天天拉肚子,可是依然有它完整的魅力。那我们到底要追求怎样的发展?我们的目标和未来在哪里?
关于我国未来社会的描述,多元、包容、有趣、活力是最常见的词汇,可大多数人未必这么想。如曼谷,我曾对尧说曼谷有种“混乱的美好”,这是唯一一个让我们想一来再来的旅行目的地。
食色性也,曼谷把人类这两种最普遍的欲望——美食和性,迎合到了极致。但好的城市不应该都一种模样,所谓的“好”,也应该有多元的存在,曼谷只是“好”的一种。
有一天下午,我们一起去到曼谷的“中国城”,看见路边兜售着一切要建设“中国家庭”所需要的物料。我和尧都感慨说,中国人真是有一种特别的能量,能把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建成自己的故乡,独立而坚持地保留着自己的饮食、信仰和家庭文化。
黄昏时分,天下起了小雨,我和尧离开中国城,坐船漫无目的地游荡,无所谓去哪里,只要在一起就好。下了船,随便走走,一路繁花,我俩走进了曼谷著名的“鲜花市场”。我对尧说,我最喜欢的一种花是黄玫瑰。他问我为什么,我当时答不上来。后来在心中想了想,是因为黄玫瑰给人一种优雅、温暖却悲伤的感觉,就像我心中爱情该有的模样。
夜晚我们折返中国城,在大红灯笼照耀的街边随意吃了一顿晚餐。我对尧说:“你看,人生真的可以如此奇妙美好。”
五
第二天晚上,尧就要乘飞机离开。我早早就跟他说好,早上先陪我去诊所留精。吸取上次教训,我得有备而去。
我跟他开玩笑:“如果今天捐精顺利,孩子也能顺利出生的话,那你可是脱不了干系,要负责的哦!怎么着也得是Uncle Yao(尧叔叔)!至少和宝宝有10%的联系。”
“我只有25岁诶!怎么负得起责。”他回复道。
仍然是那个小房间,冷气比上次小了些,或许因为尧陪在我身边,甚至还有一点点温暖的感觉。“我觉得这一星期,每次去见你,都有种赴约的喜悦呢,这最后一次竟是在这个特别的地方。”
我转身问护士:“这是我朋友,可以带进那个房间吗?”护士请示旁边的领导,领导笑着看了我和尧一眼,说:“可以啊。”
好像持续了一整个星期的前戏,今天才进入正题,我们尽量像正常的情侣做爱一样完成了一个特别的取精仪式。在心里,我不仅仅把这半小时当成生孩子的第一步,还当成了和尧这一段露水情缘的纪念。
穿好衣服,我红着脸出了房间,跟护士说“好了”,然后和尧一起走下楼,在楼下的餐厅吃饭。这时他终于承认,即将出生的孩子是和他有关系的。
在去机场前,他要去拜拜曼谷的“四面佛”,我说:“第一个愿望许给我们的孩子吧,祈求他平安降生,并祝福他一世快乐。”我们在曼谷人来人往的地铁站旁拥抱告别,一个向左,一个向右。
孩子啊,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,有些人与我们萍水相逢,冥冥中却有着非凡的关联。与他们相聚的时光也许是短暂的,可留下的余味却很绵长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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